一條紅頭巾
打我記事起,一到寒風凜冽的冬天,母親便會從箱底拿出那塊洗得干干凈凈的紅頭巾,初冬是系在脖子上,數九天就會包裹在頭上。
20世紀60年代末,父親帶領10多個村民到離家5里地的汾河灘修建電灌站,只有我和母親在家。那時的農村,冬天只要地不凍,就得出工搞農田基本建設,甚至春節也不休息。
我6歲那年的正月初三,空中飄著小雪,天剛蒙蒙亮,母親就帶著我隨鄉親們來到工地。那天的任務是在一條溝中疏挖水渠清除淤泥。母親把我放在溝坎一處可以避躲風雪的崖下,再三囑咐我別靠近溝沿,然后就下溝去干活。我一個人蹲在地上玩,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不知不覺就到了溝沿邊。起身的一剎那,我眼前一黑,身子便朝前栽到了大約10米深的溝里。
等我醒來時,已經趴在母親的背上,頭上裹著她的紅頭巾?!皨?!疼!”我低聲呻吟?!皨屪屇闶茏锪?!咱這就回家看醫生?!蹦赣H背著我回家走的其實根本不是路,是村里澆灌土地上水時的管道旁邊的窄道,寬時僅可過人,窄處只有腳寬。管道緊貼嶺尖而上,陡峭處近乎筆直。為了節約時間,母親選擇了這條又陡又險的小道。我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,聽著她粗重的喘息聲,既緊張又心疼,暗暗發誓長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母親。
父親去世后,母親跟我住到城里。那些年,家里日子并不寬松。妻子下崗后,就去了外地打工。她離家沒多久,因天氣轉冷,我舊疾復發,必須到省城手術治療。害怕母親擔心,我只說自己要到外地培訓一段時間。
此后,一連3個月都沒能回家。眼瞅著春節來臨,我想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置辦一下年貨,于是顧不上斷斷續續下了一周的大雪,踏上歸程。下了火車,天剛蒙蒙亮,地上的積雪很厚。進了家門孩子還在睡覺,說母親到蔬菜批發市場買菜去了。兩個人吃菜至于這么早去買?還值得冒雪去批發的菜市場?我趕緊放下行李疾步奔向離家2里地的批發市場。路很滑,我小心翼翼地前行,好幾次差點摔跤。母親是怎么去的市場呢,畢竟是70多歲的老人了,心愈發揪了起來。
市場里,賣菜的遠多于買菜的。剛進市場,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佝僂著身體在撿拾什么,那不是母親嗎?攤主好像在厲聲嚷嚷著什么,母親不斷點頭,手仍在不停地撿拾地上的東西。攤主怒了,奪過母親手中的塑料袋揚手拋向空中。母親大概是想奪回袋子,結果用力過猛,一個后仰踉蹌,險些坐到地上?!皨?!”我邊跑邊叫。由于距離遠,母親并沒有聽清,只見她在原地微微跺了跺雙腳,又移步另一個攤位。母親解下頭上的紅頭巾放在雪地上,接著挑選了幾片發蔫的、發黃的白菜葉子,先是抖了抖,又仔細用手擦拭了幾下,才輕輕放在紅頭巾上包裹嚴實……我默默站在母親身后,輕聲喊道:“媽!”母親回過頭看見是我,吃了一驚,連忙把紅頭巾里的白菜葉子抖落在地,然后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,喃喃道:“多會兒回來的……我想來買只雞給孩子燉湯吃的……”我沒說話,緩緩解開棉大衣扣子,彎腰把地上的白菜葉撿起來放進衣服里,然后從母親手里接過沾有泥雪凍得發硬的紅頭巾,在棉衣上擦了又擦,在臉上溫了又溫,在嘴前哈了又哈,然后包系在母親的頭上。接著,單膝跪地,把母親的兩只手繞住我的脖子,而后倒握雙手托住母親的大腿,一起身把母親背了起來。母親身子很輕,但我卻像背負著一座用殷殷心血澆筑而成的大山,母親沉甸甸的恩德永生難以回報。
母親去世后,我想把那塊紅頭巾留作紀念,但大姐說母親有交代,說那條紅頭巾是她的嫁妝,一定要帶走。從此,那條紅頭巾就只能出現在我的夢里。春節前,我到市場購年貨,市場里熱鬧非凡,來點新鮮的蔬菜水果、買些五花八門的干果……很快,兩只手就拎滿了沉甸甸的購物袋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我眼前突然就出現了戴著紅頭巾的母親,要是她老人家也能享受到今天這樣的好日子該有多好??!
李海旺